天亮之後,寧妃被連夜送囚蕉園的事便傳遍了六宮。
蔣賢妃辰時入養心殿,不到一盞茶的時間便被斥責了出來。後來皇后使人問了貞帝一次,要不要把易琅暫接到中宮安置。這件事傳到承乾宮,所有的宮人都惶恐不已。
寧妃之後,到底是誰在撫育易琅,正史沒有記載,但野史有好幾個。
因為寧妃被皇帝厭棄的時間不詳,所以後面其他人撫育易琅的年限也不詳。一個說法是,易琅在出閣讀書後,就一直是皇帝親自在撫養,還由一個說法是,從貞寧十三年起,易琅便交由了皇后撫養。
這兩個說法幾乎都沒有相關的史料可以佐證。也沒有什麼研究價值。
但對於楊婉而言,此事卻關乎寧妃和楊倫的生死存亡。
易琅聽了皇后要接他中宮安置的事以後,雖然什麼都沒有說,卻坐在榻上,不吃藥,也不肯睡覺。
合玉哄不了他,出來對楊婉道:「若皇后娘娘接了殿下去,那我們娘娘,恐怕不死也得死。」
話音剛落,門上的內侍忽奔來稟道:「楊掌籍,陛下召您去養心殿問話。」
楊婉靠在屏風上冷冷地應道:「知道了。」
合玉皺眉道:「這個時候讓您去養心殿,是凶……還是吉啊。」
楊婉鬆開手臂站直身,「管他凶吉,最後都得給我吉,我去換身衣裳。」
她說著朝外走,走了幾步忽然想起什麼,又折返問道:「今日養心殿是不是也傳了太醫。」
「像是……」
合玉回憶道:「今兒一早御藥房就不安定,先是陛下,後是我們這兒,後來聽說賢妃也磕著了……」
「好。合玉,你去找一根竹條來。」
「竹條……什麼竹條。」
「找來。我也不知道行不行,先試試。」
——
楊婉在酉時的時候,被帶入了養心殿。
夜雨初霽。
楊婉跪在次間書房的御案前,香爐的流煙靜靜地從她眼前穿過,御醫立在楊婉身邊,輕聲勸道:「陛下,這碗葯已經遲了一個時辰了。」
皇帝擺了擺手,「放著,你去承乾宮看看皇長子,回來稟朕。」
「是。」
御醫將葯碗遞給內侍,躬身從楊婉身邊退了出去。
皇帝這才抬頭朝楊婉看去,「皇長子今日飲食如何。」
楊婉回道:「午時進了一碗粥。」
「進得如何。」
「吞咽稍徐,但還是進完了。」
「好。」
皇帝抬了抬手,「你起來吧。」
楊婉行了謝恩禮,依言站起身。
屋內的葯香有些刺鼻,皇帝自己也覺得不大受用,朝外喚道:「胡襄,進來把葯端出去,朕現在不喝。」
「等一下。」
皇帝看看了楊婉一眼。
「你要說什麼。」
楊婉屈膝道:「陛下不喝葯,皇長子殿下也不敢喝。」
皇帝一怔,耳紅漸漸生潮。
「是真話嗎?」
「是……殿下曾訓誡奴婢——只憐家姐,不思陛下痛楚,實為不忠。」
她說著朝貞寧帝伸出手掌。
貞寧帝低頭看了一眼,「易琅責的。」
「是。」
「你自己怎麼想?」
楊婉收回手,低頭道:「奴婢是愚人,受了責就記著教訓……」
她說著抬手抹了一把眼淚。
皇帝嘆了一口氣,「寧妃教這個孩子,教得是很好。」
他說著,指了指胡襄捧在手中的葯,對楊婉道:「把葯給朕端過來。」
「是。」
貞寧帝接過葯,抬頭飲盡,擱碗揮開呈送果脯的內侍,對楊婉道:「你姐姐以前好的時候,對朕說過,你對易琅很好,易琅也願意與你親近,如今朕陡然把寧妃送走,恐怕易琅心裡不安,你就不用回尚儀局了,留在承乾宮,服侍皇長子。」
「是,奴婢謝陛下恩典。」
貞寧帝低頭又道:「但你要記著,你不是嬪妃,只能服侍他,像今日這樣受他的管束,不能教養他。」
「奴婢明白。」
貞寧帝點了點頭,「回去吧,告訴易琅,君父已服過葯,讓他安寢。」
「是。」
楊婉起身從養心殿退出來,抬起手把自己在貞寧帝面前硬逼出來的眼淚一把抹了去。
她端著雙手走下月台,合玉等人迎上來道:「陛下怎麼說。」
楊婉搖了搖頭,「你們一會兒回去,好好照顧殿下。告訴他放心,陛下沒有讓他遷宮,請他好好吃藥,早些安寢。」
合玉看著楊婉的手,「回去奴婢給您上些葯吧。」
楊婉道:「拿些薄荷草揉一下就行了。這事誰也不能說,要說也只能說是殿下讓打的,明白嗎?」
——
第二日,貞寧帝駁斥了中宮的請求,親自手書御旨,寬慰易琅。
養心殿來傳旨的人是鄧瑛,是時易琅還沒有醒,楊婉獨自一個人坐在地壁後的石階上,撐著額頭髮呆。
「楊婉。」
「在。」
從昨日到現在,她一直精神緊繃,聽人喚她的名字,下意識地就要站起來。
「慢一點。」
鄧瑛伸手攙住她。
楊婉聽出鄧瑛的聲音,這才鬆了一口氣。
「哦,是你啊……」
「是啊,你怎麼坐在這裡。」
楊婉摁了摁太陽穴,「昨兒承乾宮裡的人,心都不安定,我就沒叫合玉她們上夜,我在裡面守了一會兒,後來心裡悶得慌,又出來了,你怎麼來承乾宮了。」
「我來傳旨。」
楊婉掙扎又要站起來,「什麼旨?」
鄧瑛蹲身道:「別慌,是陛下寬慰小殿下的手書。」
「哦……」
楊婉呼了一口氣,挽了挽有些凌亂的鬢髮,「那我去帶易琅過來,讓他領受。」
「不必的。」
鄧瑛將御旨交給一道來前來的內侍,示意他們先退到地壁後面去。
「陛下有口諭,不必讓殿下行禮。殿下既然未起身,我在此候著便是。」
楊婉看著蹲在他面前的鄧瑛,「要不要跟我一塊坐會兒。」
鄧瑛笑笑,「讓我站著吧。」
「我想找個人靠一會兒。」
「被小殿下看見該如何。」
「讓他罵我。」
鄧瑛看著她的樣子,沒有再拒絕。
它起身走到楊婉身邊坐下。
楊婉順勢偏頭,將臉輕輕地枕到了鄧瑛的肩上。
鄧瑛任由她靠著自己,抬頭望向前殿的屋脊上的鎮瓦,輕聲道:「以後會有很多人看著這裡,你和我要更加留心。」
楊婉順著鄧瑛的目光望去。
「你也知道,陛下駁斥皇后的事了嗎?」
「是。聽說陛下昨日召問了你,你說了什麼嗎?」
楊婉搖頭,「什麼也沒說。」
她說完暫時沒有再出聲,靠在鄧瑛肩上安靜地調息。
風帶著雨氣撲在臉上,涼絲絲的,很舒服。
「你昨日幹什麼去了。」
「西面墳崗上葬人,我去看了一下。」
楊婉沉默了一陣,方又問道:「鄭秉筆葬了嗎?」
「還沒有,他的叔父給了備了一口棺材,我今日才能接進來。」
楊婉抿了抿唇,「我昨日看著他死的,他死前也看著我。我現在回想起那個眼神,就怎麼也睡不著。」
鄧瑛側頭看著楊婉。
她的臉上的皮膚有些濕潤,不知是因為流過淚,還是被雨撲了。
鄧瑛抬起頭自己的袖,輕輕替她擦拭,她也不躲,肩膀不自覺顫了顫。
鄧瑛垂下袖,輕聲問道:「是不是哭了。」
楊婉搖了搖頭,「我哪有什麼資格哭啊。」
她說完吸了一口氣,「鄧瑛。」
「嗯?」
「陛下審我的時候,我以為我可以扭轉些什麼,我可以幫你,幫姐姐,幫鄭秉筆,然而最後我誰也沒有幫到,我覺得的我就跟個自以為是的傻子一樣……」
「你怎麼知道你沒有幫到他們。」
楊婉笑了一聲。
「鄭秉筆死了,姐姐被囚禁,我幫了他們什麼。」
鄧瑛搖了搖頭,「如果不是你,鄭秉筆會被北鎮撫司凌遲處死,寧娘娘會被秘而不發的賜死,小殿下會永失聖心,被交與其他妃嬪撫育。看起來結局是一樣的,但其慘烈的程度,以及人心中的創傷其實不一樣。」
他說著低頭看著婉的手,「就好比,當年在南海子的刑房裡,如果不是你跟我拉鉤,對我說你會來找我,讓我等你,我這一生可能會活得更難一些。」
楊婉吸了吸鼻子,「你真的覺得我有改變什麼嗎?」
「嗯。」
鄧瑛點了點頭,「大明朝至今已近百年,一百年的皇朝,人才輩出,風流人物數之不盡,然而從來沒有任何一個人,能夠憑一己之力,清除政治沉痾,救萬民百姓。他們無非是像楊子兮那樣,知難而上,力求能治沉痾一層。至於我這樣的人……」
他看向楊婉,溫和地笑了笑,「我以前對你說過,我不想讓為國者慘死,但事實上,婉婉,我做的尚不如你。你知道朝廷的根結纏在什麼地方,而且不需要大刀闊斧,你就可以把它挑開。如果這樣你仍然責怪你自己,那我如何自處。」
他說完也輕輕地呼了一口氣,「等楊大人回來,陛下應該會嘉獎他,你如果想出宮,就讓他請旨,帶你回家吧。」
「我沒有家。」
她忽然應了一句,反應過來後,又忙道:「我答應了姐姐,要照顧好易琅,我一定會守著他,還有你。」
鄧瑛抬手托著楊婉的下巴,讓她靠得更放鬆一些。
「不用守著我,讓我守著你和小殿下。」
楊婉聽完這句話,在鄧瑛背後捏住了手指。
「鄧瑛,我守著他,只是一個宮人照顧皇子的飲食起居。但你守著他,在旁人眼中,你就和何怡賢一樣,要涉下一朝的黨爭了。」
「是,我明白。」
「鄧瑛!」
楊婉打斷他,徑直站了起來,「即便你是為了易琅涉黨爭,易琅也不會善待你,張琮黃然那些人,從很小的時候起,就一直在教他避宦禍,嚴律內廷太監,他不是當今的陛下,他長大以後不會給你留餘地的!」
鄧瑛抬起頭看向楊婉,「知道。」
楊婉目光一軟,「那為什麼……」
「司禮監是不會願意眼看著小殿下登基的,而陛下與何怡賢關聯過深,他會不會左右聖意,誰也不好說 ,這個時候如果我再退避,小殿下,楊子兮那些人,還會遭更深的迫害。」
楊婉顫聲道:「你說的這些我都懂,可是……」
「你擔心別人不懂嗎?」
「不是。」
楊婉些急。「他們其實都明白,但他們自以為高你一等,不會低頭來認可你。」
「不需要的,婉婉。」
他沖著楊婉溫和地笑了笑,「我一直都認同,政治若想要清明,就應該要嚴苛地規訓奴婢,不得讓其干預政治。只是如今政治並不清明,我才顧不上這些。我想先做,做完之後,我就把這一身皮交出去,你不是不喜歡看我穿這一身官服嗎?」